第四十二章 商途启·算珠寒
湿冷腥重的江水气息依旧顽固地盘踞在舱底,混合着劣质桐油燃烧后的焦糊、药膏的清苦微凉、以及一种如同铁器生锈被江水沤烂的淡淡金属腥气。\x\i-a.o?s\h-u?o!h-u!a·n?g¢.^c?o′m,船身的摇晃似乎平缓了些,不再是那种随时会倾覆的剧震,变成了绵长、沉钝、如同巨大病兽低喘般的余波。每一次船体起伏,龙骨深处都传来沉闷的、如同骨头不堪重负的“嘎吱”呻吟。
冷!浸透骨髓的冷!即便裹在几层厚实但浸透江水的粗呢毯子里,那股湿寒依旧如同跗骨之蛆,顺着脚踝、沿着脊背丝丝缕缕地向上蔓延,最终汇聚在心口那片被冰药膏覆盖的伤口之上。每一次呼吸,都像吸入一把冰冷的细沙,摩擦着肺腑,牵扯起胸腹深处隐隐的钝痛。掌心的伤口倒是麻木了,厚厚的白布裹着,渗出血水将布料染成僵硬的硬块,贴在皮肤上,只余下一片沉重的、不属于自己的异物感。
沈惊澜靠在被污水浸成深褐色的舱壁角落。身下垫着的,是那几张勉强拧干了、冰冷刺骨的湿毯子。她微微侧着头,脸颊能感受到墙壁木料粗糙冰冷的纹理,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水霉味。眼皮半垂,目光却并无焦距,空洞地落在身前。
不是在看冰冷刺骨的潮湿地板。
不是在看对面角落蜷缩在水草里昏睡、胡子拉碴、额头新添了一道狰狞血痂的张彪(他那条破刀丢在船难里,此刻怀里紧抱着一截充当武器、沾着水渍和暗红污渍的铁锹把子)。
也不是在看不远处那个昏沉侧卧、面如金纸、呼吸微弱、唯有胸口那厚厚油毡下偶尔可见轻微起伏的陆九渊。
目光越过舱壁上斑驳的水痕,越过那几块胡乱钉补过、仍旧不时渗水的破洞缝隙……
投射在身前两步外。
一只打开的、深褐色的黄杨木扁匣子。
匣子里别无他物。
只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本。
边缘微微卷起、带着明显水渍烟熏痕迹的。
厚重麻纸账簿。
匣子敞开着,就放在离她不远的一块稍为干爽些的木板上。
是周砚白留下的。
半个时辰前。舱内唯一的半截蜡烛燃到了尽头。那点微弱的、昏黄的、在浓重的湿腥与黑暗中摇摇欲坠的光晕,如同叹息般熄灭。
舱内瞬间陷入一片更深的、仿佛将人黏稠包裹的灰暗。
只有船身起伏带来的微弱水响和几声压抑的咳嗽。
那月白袍角在昏暗中无声地移动。
脚步落在积水中,只有极轻微的“啪嗒”。
周砚白在她身前三步处停住。模糊的轮廓里,只能看到他弯腰,将那木匣放下,放在了那方稍干的木板上。动作很轻,几乎没有发出多余声响。¢删\芭-看-书\王^ .勉.废′阅?黩^
他没有说话。
只有袖口布料摩擦时发出的一点细微的“沙沙”声。
沉默如同粘稠的浆液,随着他的停驻,在黑暗里沉重地流淌。
沈惊澜甚至能清晰地“感觉”到他落在自己身上那温润、平和、却又仿佛能穿透层层黑暗的目光。
没有怜悯。没有劝慰。没有他惯常那如同寒泉清冽的话语。
只有一种纯粹的、无言的注视。如同在审视一件……亟待处理的器物?或是评估一片荒芜田野是否尚有开垦的价值?
过了许久。
那目光移开了。
“匣子里,”周砚白的声音终于响起,音调依旧是那种能抚平一切波澜的清冷质地,语速很慢,字字清晰,如同冰珠落在乌木托盘,“是近三季往来两京水道之上,南北货品交易的大宗货值变动录档。”
他顿了顿。
黑暗中,他的声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不带感情地陈述着最冰冷的数字:
“江西十三府,粗造青花瓷胚,九月起,单船均载量跌逾三成。”
“南直隶官仓稻米,入冬前后,新粮转库价较去年,低……四文七钱。”
“湖广茶引批价,十月以来,次等边茶每引暗折七分……上等龙团则有茶商哄抬,溢价……一成二。”
一连串枯燥、冰冷、精确到毫厘的数字。
“另附……各行会私定之‘水涨漂耗’折损比率,”他语气平淡,“按……船程远近,货种干湿细粗……各有等差。”
数字报完。依旧是沉默。
过了片